钱壮为《品读苏东坡》连载19:第六章 佛道诗禅
第六章 佛道诗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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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东坡是个喜欢水的人,老天爷知道他这一喜好,于是让他一生与水结缘。“我家江水初发源”[1],他从小受岷江滋养,长大后又三次领略长江的壮美和三峡风光。从那时起,每到一处,苏轼必定用水来营造自己的世界,在凤翔,他曾疏浚东湖,寻访终南湫水;在黄州,他扁舟短棹,沉醉浩荡江声;就是在晚年的流放之地,仍然是贴近江海。这其中最富有高风远韵的,莫过于杭州西湖。
[1] 苏轼《游金山寺》
东海怒潮,惊涛拍岸,在二百里宽的杭州湾左冲右突,硬是撕开了一个狭长的口子。由西向北是山,由西向南也是山,山不转水转,水转到山里面,就弯出了一副平静的碧波。钱塘江恰好在旁边入海,他开始在这幅娇容前驻足流连,泥沙逐渐沉积,上升为陆地。这湾水越发受宠,青山环抱,轻托着她;山雨如注,轻吻着她;地下有泉,滋养着她。那水越发纯净,珠圆玉润,若练若镜,水韵冰清。一千年梦寻楼台舞榭,三十里水韵烟敛云霏。这,就是西湖了。
苏东坡与西湖的结合,是最完美的联姻;苏东坡妆点了西湖,西湖升华了苏东坡。如果没有东坡,西湖,乃至杭州,乃至钱塘,乃至东南江山风物,一定会减色很多。
苏轼于熙宁四年十一月到达杭州。太守是陈襄,苏轼的通判职务是太守的副手。前面说过,陈襄也是反对新法的重量级人物。王安石本想把他赶出朝廷,宋神宗不同意,于是改为知制诰、直学士院。王安石抓住他草诏中的小过失,到底还是把他挤走了。杭州官长的官邸安排在凤凰山,这是杭州风景最佳的去处,下临西湖,南望钱塘江,群山屏绕,画舫渔舟,出没烟波,人间仙境。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[1],杜牧并没有做过多夸张,东南向来是佛教集中之地,五代以来,杭州建有寺庙将近三百座,庙宇参差,晨钟夕梵,给西湖平添了许多诗情禅意。
[1] 杜牧《 江南村》
杭州是东南第一大都市,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钱塘自古繁华[1],柳永的《望海潮》,描绘了一个令人垂涎欲滴的杭州。生在北宋的杭州,应该是当时世界上最幸运的人。杭州城介于钱塘江和西湖之间,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。遇到重大节日或者赶集日,杭州人倾城出动,围绕西湖大做文章,湖心亭、昭庆寺、陆宣公祠,到处都是街市。有房的开店,没房的摆摊;有钱的搭棚,没钱的散放。但见寺庙山门内外、甬道两旁、池水左右,熙熙攘攘,卖古董的,卖珠宝的,卖胭脂簪钗的,卖木鱼佛珠的,林林总总,五花八门。僧侣与美女同行,学士与脚夫共路,昔日的庄严宝刹、世外仙源,这时候全都落入人间繁华。
[1] 柳永《望海潮》
西湖是诗人的天堂,诗人是西湖的恋人。白居易任杭州太守时,贫民有犯法者,就罚他在西湖种树;富人有赎罪者,则令其在西湖开垦田亩,历经多年,湖面拓展,树木成荫。人们都知道白居易修了白堤,但是植树垦田,搞的如此有趣,则较少有人留意。
孤山寺北贾亭西,
水面初平云脚低。
几处早莺争暖树,
谁家新燕啄春泥。
乱花渐欲迷人眼,
浅草才能没马蹄。
最爱湖东行不足,
绿杨阴里白沙堤。
——白居易《钱塘湖春行》
对西湖最为痴绝的,要数北宋的林和靖。这人一生独身,隐居于孤山,拒绝出来做官,种梅养鹤,人称以梅为妻,以鹤为子。明代文学家袁宏道很推崇林和靖,他到西湖,曾写了这样一段话:
孤山处士,妻梅子鹤,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。我辈只为有了妻子,便惹许多闲事,撇之不得,傍之可厌,如衣败絮行荆棘中,步步牵挂。
——袁宏道《孤山小记》
袁宏道的嘴实在刁蛮,说什么有了老婆就撇之不得,傍之可厌,像穿着败絮,走在荆棘丛中,今日女士看到这句话一定会愤愤不平。也许袁宏道当时正与老婆闹别扭,从而羡慕起单身汉林和靖来了。
明,袁宏道,扇面
林和靖有一首著名的咏梅诗:
众芳摇落独暄妍,
占尽风情向小园。
疏影横斜水清浅,
暗香浮动月黄昏。
霜禽欲下先偷眼,
粉蝶如知合断魂。
幸有微吟可相狎,
不须檀板共金樽。
——《山园小梅》
历代咏梅诗极多,必以此诗为冠。有人问苏轼:“疏影横斜,暗香浮动,这些用来咏桃咏李咏杏,应该都是可以的吧?”苏轼说:“可以倒是可以,但恐怕桃李杏不敢承当。”满座大笑。所谓“红杏枝头春意闹,桃李杏争奇斗艳,而梅花自是不屑与之争,这才是孤标傲世者所感所敬所爱的啊。
苏轼,书林和靖诗后
所以景都是一样的景,但是投射在人们心中的镜像并不相同;今天西湖还是那个西湖,但是人已经不是那些人了。今日我们带着任务去旅游,用照相机捕捉景色,用手机纪念行程。心中有杂质、有渣滓、有淤塞;眼中无性灵、无感动、无闪回。尘世的喧嚣体现在门票之中,人间的烦躁堆积于断桥之上,没有一个安心之处,没有一个安宁时辰。
明代陈继儒说:“西湖有名山,无处士;有古刹,无高僧;有红粉,无佳人;有花朝,无月夕。”他的怅然有失,恰好反衬了苏轼流连西湖的情境。试品读之:
节日西湖的拥堵景象
西湖的诗情画意,需要静心去品味。州中举行士人考试,苏轼被派监试官,得闲二十多天,每日在中和堂、望海楼闲坐,渐觉快适。人这一生,实在没有几个快乐日子。西班牙国王甚至说,自己一辈子只有十三天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光;乾隆皇帝的三希堂,斗室之中,一张炕桌,放几卷书画。故宫九千九百九十九间房,只有这方寸之地才真正是属于他自己的空间;酒罢问君三语,最欢愉的时刻竟然在枯井底、污泥处[1]。真正的隐士是极少极少的,我们都是滚滚红尘中人,既非居庙堂之高,亦非处江湖之远。大隐隐于朝,中隐隐于市,小隐隐于野,在庙堂与江湖之间,能够闹中取静,有片刻闲逸,也是难得的奢侈。苏轼宿于湖边,每日临风远眺,看晨光熹微,月夜黄昏,山岚染色,积翠凝蓝,真有些乐不思蜀的感觉,眉山人或许会有些不高兴的。此所谓逸西湖,乃一乐也。
未成小隐聊中隐,
可得长闲胜暂闲。
我本无家更安往,
故乡无此好湖山。
——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之五
[1] 金庸《天龙八部》
西湖的雨,一般都是偷偷摸摸地下。仿佛是仲夏,阳光有些暧昧,湖水澄明而静净,荷花浮在水面,露珠圆润透明。不经意间,霏霏的雨悄然飘落,散入湖中无声无息。湖水感觉不到雨的存在,那绿叶、那花儿也感觉不到雨的存在。细雨洗去微尘,露出俏丽的面庞,那艳艳的红,那淡淡的紫,那亮亮的绿,每一种颜色都是她的本真,都包含一种动人的回忆和美丽的联想。远处的群山、峰峦、庙宇,都笼罩在一片朦胧雨色之中, 如蹙眉,如愁怨,如清梦。
如果嫌这样的雨过于温润,那么黑云压城、脚底惊雷,则给人带来惊狂。远望钱塘江,仿佛九天黑云低垂,四海之水皆立,又如文士泼墨,肆意挥洒。暴雨如注,像水帘、像箭镞、像水幕,天水相连,如遮似蔽。已而烟消云散,雨过湖平,啄木鸟藏在树叶下,发出几声干笑,嘲弄躲在亭台之下的游人。雨中观山,烟水苍茫,不知道是江山如画,还是画如江山。西湖的确恰如一位美女,而她成为西子,是因为雨,也是因为眷恋她的诗人。此所谓雨西湖,乃二乐也。
水光潋滟晴方好,
山色空蒙雨亦奇。
欲把西湖比西子,
淡妆浓抹总相宜。
——饮湖上初晴后雨
横风吹雨入楼斜,
壮观应须好句夸。
雨过潮平江海碧,
电光时掣紫金蛇。
——望湖楼晚景
黑云翻墨未遮山,
白雨跳珠乱入船。
卷地风来忽吹散,
望湖楼下水如天。
——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之一
月色西湖才是最迷人的。邀两三个好友,月夜泛舟,别是一番韵味。天光云影,层林五色,就在夕阳欲落未落之际;四时幽赏,花态柳情,就在月上柳梢、欲上未上之时。过玉莲亭,折而向北,到缆舟亭,楼船鳞集,高柳长堤。由此登船,向东是玉凫园,这里是湖水一角,极为清幽,舟楫罕到。水木苍翠,鸟宿其间,小舟到处,缭乱了她们的清梦。似睡非睡地靠在船头,苍郁的山峦在船舷摇荡起伏,船底是脉脉的流水,远处有佳人浅酌低唱,真不知道此身何处。月光映出一片空濛无边的世界,朦胧就是诗的境,如梦幻,如雾霭,如印象。看透了则无趣,看不见才有味,如同作诗作文,话只说七分,留三分让人去咀嚼。所以还是别声响,就这样静静地倚着,不必刻意去看,也不必刻意去听,更不必刻意去想,让时光长久地凝结于此等情境之中。此所谓月西湖,乃三乐也。
放生鱼鳖逐人来,
无主荷花到处开。
水枕能令山俯仰,
风船解与月徘徊。
——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其二
或者,有好友,有高僧,有歌姬,或登画舫楼船,或散座于湖心亭,把酒临风,诗词唱和。太守与民同乐,周边游船如织,人声鼎沸,觥筹交错,直到更交二鼓,游客才逐渐散去。月色苍凉,树影婆娑,醺醺然,陶陶然,乃归。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此所谓醉西湖,乃四乐也。
我饮不尽器,半酣尤味长。
篮舆湖上归,春风吹面凉。
行到孤山西,夜色已苍苍。
清吟杂梦寐,得句旋已忘。
尚记梨花村,依依闻暗香。
……
——湖上夜归
真正的旅行乃是心游,我们没必要透过镜头去看世界,不需要把一桢桢画面存入硬盘,我们需要将心注入,用心存储,让心灵的空间无限。西湖已经成为苏轼永久的记忆,外出办差两月,就急不可耐地写诗寄太守;直到二十年后,仍然时常忆起那山、那泉、那寺、那僧。此所谓忆西湖,乃五乐也。
浮玉山头日日风,
涌金门外已春融。
二年鱼鸟浑相识,
三月莺花付与公。
剩看新翻眉倒晕,
未应泣别脸消红。
何人织得相思字,
寄与江边北向鸿。
——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
孤山下有石室,室前有六一泉,白而甘,当往一酌。湖上寿院竹极伟,其傍智果院有参寥泉及新泉,皆甘冷异常,当时往一酌,仍寻参寥子妙总师之遗迹,见颖沙弥亦当致意。灵隐寺后高峰塔一上五里,上有僧不下三十余年矣,不知今在否?亦可一往。
——《东坡志林·逸人游浙东》
予曰,此西湖五乐,乃苏轼所独有;便是长居于此的诗僧隐士,亦未必俱得之。即使偶有所感,而无苏轼相伴,亦必怅然有失了吧。
(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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